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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读小说网 > 春意寒 > 第47章 重华

第47章 重华 (第2/2页)

“坐。”

沅柔依他的话坐下,才刚坐下,他就向她扔了个枇杷,“尝尝。”

枇杷果上还带着残留的水渍,她抬头望了一眼顾珩,他就着手里的果子又咬了一口,像是很喜欢枇杷的样子,她不由问道:“皇上,您不是……不爱用甜的吗?”

“以前吃的时候,都是苦的。”

枇杷会在什么情况下是苦的呢?那就只有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可是枇杷不算是什么精贵的吃食,易生长易结果,就像重华宫这几株枇杷树,搁置了这么久依旧活得好好的。沅柔想的是,顾珩以前到底也是皇子,到底什么样的情况才会去用没有成熟的果子?大抵是万分艰难的时候。

她边想着边咬了一口枇杷果,甘甜的汁水瞬时侵入唇舌,的确是清甜可口但浸润春夜的寒,透着丝丝的凉意。她望向顾珩,尽职地嘱咐道:“皇上的龙体将好,此等凉物,还是少用为妙。”

他眸光沉肃,让人看不清他眼底在想什么,“场面话罢了,人在饿极的时候,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就会抓起来往嘴里送,百无禁忌。你前世被关在诏狱,也曾体会过饿到极致之感,那时候你会在乎手里的果子是凉物吗?”

灯火跳跃,在沅柔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她嗫嚅下唇,连吐出一个字都觉得艰难。

这话题挑得并不好,顾珩匆匆扫过她的脸色,昏暗灯光照亮她精致的五官,他瞳孔微缩,靠在引枕上换了个坐姿,有些不自然道:“朕只是随意一说,你不必当回事,也不必回朕的话。”

沅柔居然明眸笑开,娓娓道:“没什么好避讳的。为了能够刑讯,叶大人不会让人受刑的人饿死,如果校尉们心情好,隔三差五可以用清粥小菜,要是心情不好,大抵只有馊菜馊饭才能充饥。”她蹲了一顿,继续道:“您说的是,人若饿到极致之时,当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会往嘴里送。”

听着沅柔风轻云淡地讲述这些事,顾珩脸上面无表情,实际心里一阵阵发紧,这是这么久以来二人头一回如此直白!这个女人,直接将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放到明面上,他竟有些难以面对。

“朕若不杀景文,那迟早有一日,就是他来杀朕。”惨淡月光渗入房中,顾珩眯起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沅柔,“你为保这些景文旧人煞费苦心,哪怕性命和清白都心甘情愿地奉上。朕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若有一日景文携兵而返攻入应天府,届时你会站在谁的身边?”

沅柔哽住,下意识地逃避道:“前世您是死在藩——”

“朕说的是今生!”

顾珩打断沅柔的话,紧紧地盯着她,“今生,你会站在谁的身边?”

沅柔没有说话,可是沉默已经说明一切。她低垂下眼睑,睫毛在脸上打下纷乱颤抖的阴影。

他闭了闭眼,眼眶周遭有些许泛红,胸口隐隐作痛也荡漾着一股酸涩之感,半晌冷嘲地笑了一声,语气中藏着一丝惨然,“弘康二十六年吧,那一年,我亲眼看着母妃被小太监们活活勒死,罪名是对孝慈皇后施厌胜之术,父皇甚至都不肯见母妃一面,直接赐了死罪,然后我就被关在这座重华宫,连文华殿讲学也不许我再去。你该清楚,宫里拜高踩低是常态,父皇的厌弃让我活得连下三等的奴婢都不如,过够了受欺辱日子,我就想着为自己找条出路。”

顾珩舍掉‘朕’这个尊称,在沅柔面前以‘我’自称。这一刻在沅柔面前的不是大晋皇帝顾珩,而是简简单单的顾珩,一个只想吐尽多年阴郁的普通人。

当年的厌胜之事沅柔入宫后听说过,静妃是受了冤屈,太祖高皇帝后来洗刷了静妃的委屈,还追封了哀荣,不过身后名又有何用呢?顾珩应当是不在乎这些的。

她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放低声音,“妾当年进宫时,听说过您领兵出征的事。想来这条路走得不顺吧,您身上的伤……”

是啊,走得很不顺,那几乎是一条用血肉筋骨拼出来的道路,那时太祖皇帝征战四方,意在驱逐蒙元恢复汉人江山,顾珩想,与其在宫中受尽欺辱,不如上沙场博出一条功名利禄,以后谁也不敢轻视自己。

也不知怎的,他今儿想一股脑说出来,大概是苦埋在心底太久,一有宣泄的机会,就会像洪水决堤般拦也拦不住。

其实更关键的是,他内心深处在告诉自己,他想将这些事说给沅柔听。

他抬起手腕搁在膝头,白玉簪在月色下散发着柔光,面上不露喜悲,仿佛在讲述一个同他自己无关的故事,“我以为能在战场上博出一条出路,能让父皇重新看到我。可是淞山关一役,我率领三千兵士遇上元蒙残兵的围攻,战至仅剩下十人,我身上的十二道伤痕,其中就包括背后的剑伤,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而来,同营兵士以性命护我回到大营,可营中处处都在贺喜打了胜仗。那时我才知道,三千兵士不过是引敌军入瓮的幌子,为了能够让敌军相信我们是主要兵力,我的父皇!我的父亲!三军将士的主帅!他拿我和三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去赌!在他的棋局上,我和那三千士兵都不过是棋子,是他打赢胜仗,君临天下的棋子罢了……不如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我想活下去也是错的吗?”

越往后说,顾珩的情绪愈发激动,夜空中忽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他眼中的冷寂和鹰隼般的利光,“若我不争不抢,就该死在皇宫,如若我不起兵造反,那景文就会把剑驾到我的脖子上一刀杀了我!我在顺天府当了两年的痴儿,在尸山火海中拼搏这么久,放过那些景文旧人,就是在给自己留掣肘!”

“可即便如此,我也放过他们了。”

顾珩忽然变了眼神,目光中竟有流动着丝丝期盼和抑制不住的温柔,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才压抑着心绪再度开口:“宋沅柔,你是我最大的掣肘,却也是我想留在身边的的掣肘。”

自从和顾珩认识到现在,以往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日的多,他一番言词犀利的剥白,沅柔无言以对,更遑论他是‘我’自居,这其中有多少不为外人知,却只愿同她讲的苦涩更让她无法面对,尤其他最后一句话,已经将遮挡不住的心意全然摆在她的面前,她面上无波无澜,望着顾珩轻轻地摇头。

她望着瓷盏上的枇杷,轻声道:“我理解您前世的所作所为……”低头嗫嚅下唇瓣,沅柔的语气沉如夜色,亦没有任何波澜,“但我无法忘记,更无法宽恕。”

顾珩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却忍不住地跟了一句,“我不是要你忘记,我会——”

“顾珩。”

沅柔笑了一声,目光却像死水一般沉寂,头一回她叫了皇帝的名讳,说出来的话就像划破锦缎的刀刃,锋利到见光,“我绝不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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