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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花开》上部:北方来信(三十五—三十六) (第2/2页)

向明:

今年的中秋节原打算在刘嫂婆家过,由于刘嫂公公人在医院,她婆婆哪天跟着去医院看丈夫,等回家后去王向全家了,所以我去了刘嫂娘家,刘嫂和她的三个孩子都在。

刘嫂兄弟姊妹五个,大姐刘桂芳,嫁到山下王家村,大哥刘桂生住在镇上,二姐刘桂莲嫁到附近一个乡镇的村子,二哥刘桂雷安家在县城,她是老小,幸亏嫁在本村,照望父母。刘桂花大爷刘新年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在外村,一个儿子生活在本村,刘桂花父亲早年去世,母亲黄芸英年近八十。

第一次见到刘嫂母亲,我一阵惊异,老人从气质到面相和我的母亲很像,小脚,满头银发,腰板挺直,消瘦但有精神,满脸红光,声音清脆,漫长脸,丹凤眼,别说在乡村,即使在城市,老人的风度俨然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等吃完晚饭,我把我的这个感受说给老人听,老人说:“我小家小户人家的女人,哪能比得上你陈教授的娘,你六十多岁了,见人的多,看着熟悉相似吧。”我对刘嫂说,怎么不早把老人介绍给我,刘嫂说:“我娘喜欢静,没见过世面,我把你引荐给她,我怕我娘跟吓住。”我说:“还有这样说话的啊。”老人说:“我这个孩子,跟她几个姐姐哥哥不一样,从小调皮,说话没大没小,你多担待点。”我说:“这一年多里,都是她给我做饭送饭,我很感激她,她聪明伶俐,她说话我倒是爱听。”老人说:“这些我知道,是我不让她带你来见我的,怕给你添麻烦。这会见过了,以后你有空没空的常来玩。”我说:“我一定来。”

看到老人,引起我对母亲的怀念(我母亲二十年前去世的),这份亲近与温暖非别人可想象的。我坐在她身边,仿佛坐在我的母亲身边,我给她夹道菜进杯酒好像端在母亲的手中,和她说每一句话总是这么自然。刘嫂看着我一脸幸福的样子,很是感动,说干脆你认我妈做娘吧。我说好啊。老人坚决不同意,说都一把年纪了,哪有拜干亲的理,陈教授可以做你爹的年龄了,我怎么收他做儿子。刘嫂看看我说:“这话真难听,我把陈教授当做大哥看的。我大哥不就他这个年龄?”老人说:“你要拜干哥倒好;我们家攀上一个文化人了。”刘嫂大女儿在一边听了,对老人说:“嗨,他们要是拜了兄妹,陈爷爷不还是又要叫你娘了?”一屋子人全都笑了,刘嫂父亲说:“真是乱七八糟的,哥哥妹妹老爹老娘爷爷奶奶的一大串。”

刘嫂父亲的精神比她母亲稍差,黑瘦,一把骨头,但并不疲顿,天天下地干活,我常在村头地垄看到他,是那种“原是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的农人。老人年轻时也练过武功,至今坚持晨练,喜欢耍棍舞刀,屋内西墙上挂着好几件棍棒、刀剑。

北方很多地方有在中秋节吃羊肉水饺的习俗,北方庄也不例外。昨天的羊肉水饺实在好吃,不曾想多吃了半碗,加上白酒入腹,昨晚大半夜不能成眠,竟和刘嫂网上聊天聊到凌晨四点,关闭电脑前我对她说,早上不要送饭了,我要好好睡个懒觉,中午一块送来。这都是刘嫂惹的祸,热烈地劝我多吃几个,反而刘嫂母亲说:“不是我舍不得饭,陈教授也是花甲的人了,肉包子好吃,可夜里不好消化。”刘嫂说,多吃一个没事,撑不着。今天上午醒来,才发现上她的当了。中午她来的时候,我把这个话说给她听,她笑着说:“是你嘴馋,怨不得我啊;况且我娘都警告过你了。”我说:“也是啊,不能怨你,也不怨我嘴馋,我是看着你娘你们家人高兴,而且我第一次见你喝酒,就来兴趣了,主要是酒喝的多了。”

刘嫂父母能节制自己,有量,每人喝了二两酒,不再坚持;只有刘嫂和我一次次的举杯相劝,喝的面红耳赤;三个孩子一轮轮的敬酒,很是热闹。中间我逗孩子唱歌讲故事,两个女儿落落大方,唱了几首歌,小诚杰则背诵刚学来的三字经。更热闹的是,刘嫂母亲也唱了一首歌。

老人唱的是当地民歌《大辫子甩三甩》:

“大辫子甩三甩,甩到了翠花崖,娘啊娘啊,队伍要往哪开,小妮子,你别哭,哭也是挡不住,队伍行军不兴带媳妇,同志们把号喊,喊了个向右转,走了!走了!别忘了小妹俺!小妮子你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忘不了爹娘,忘不了心上人。西北上大炮响,队伍走的忙,妮啊妮来,你看他回头望,翠花崖上送亲人,眼望队伍过山村,盼着那胜利早日的回家门。”

旋律悠扬,曲调带着淡淡的哀伤凄婉。老人唱,刘嫂打节拍,后来孩子们跟着唱。王诚杰让她妈妈唱,刘嫂便唱苏永康的《灯火阑珊处》,唱罢,掌声阵阵;刘嫂让我唱,我酒兴正浓,说好,也唱一支《灯火阑珊处》,是宋夏婷唱的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最后,孩子让他们爷爷唱,老人说:“我从小五音不全,可不能扫你们的兴,我给你们打一套直拳。”

直拳是近距离格斗拳术,我没想到老人会这个;老人一招一式,招招到位,步步有力,脚踢拳抻,呼呼有风,引来我好奇的赞叹,孩子们跟着喊口号。我看着刘嫂,示意她练一手,她摇摇头表示不能练。

末了,刘嫂母亲说:“多少年没这样高兴了,又唱又跳又打的,是不是有点疯啊?”我说:“老婶子,这不是疯,是兴奋所致,我们之间没有隔膜,彼此亲如一家。”刘嫂父亲说:“你这话说得好,开心。”

觥筹交错间,我问桂花父亲(已去世),北方庄立村到现在,有走有留,代代相传中村里的风气基本没变,期间有没有出现过出格过分的事,这一问,引来他一段好长的故事。

他说:“人吃五谷杂粮,啥病都有,什么脾气的也有。从我记事起,北方庄没出现过大案血案,可也出现过不孝不忠坑蒙拐骗奸诈刁滑的人和事。我八岁的时候,村东有一家姓黄的,独门独户,男人做木工,女人守家。那个时候,木匠一年里有半年在外做活,给人家上房做梁,刻画床,雕花窗,做些姑娘出嫁用的家具。偏偏他不能生育,原以为是媳妇的事,休过两个妻子。等娶来第三个媳妇后,还是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这才去看郎中,郎中说他有疝气,影响生育,不是女人的事。吃了不少中药,不管用,那时不知道能做手术,一副副的中药吃了很多。他那辈子干活挣来的钱全用在娶媳妇吃药上去了。眼看人过五十天过午,就担心没后。那年月,没后的人有两个办法,一个抱养别人家的孩子,一个自己族门同辈的过继个孩子。他单门独户没有兄弟姊妹,只有抱养别人家的孩子了。

他有一家姓牛的邻居,已有二个儿子,那年又生了一个儿子。两家本来关系不错,姓黄的找来姓牛的吃饭喝酒,把抱养他家小儿子的话说了,姓牛的说可以,正愁养个女儿呢,不想又生一个儿子。隔着墙头喊他媳妇去木匠家。媳妇来了,一听,表示赞同。两家就商量抱养的条件,后来确定,孩子吃奶的时候先养在牛家,黄家每月出二十斤小麦十斤高粱,还有油盐青菜肉的生活品。等孩子断奶,在把孩子抱过黄家。再以后两家说好,孩子姓了黄,与牛家断开关系。

黄木匠走街串巷四处招揽活,手艺又好,活就不断,那点辛苦钱都给了牛家。牛家媳妇吃得好养得好,孩子奶水不断,养的白白胖胖,人见人爱,不像上边两个哥哥,从小生的体弱多病。孩子养到两岁多,牛家舍不得给黄家了。黄家一次次请求,没少找村里老人说和。牛家看看不能失约,孩子长到三岁了才断奶送给黄家。孩子到了黄家也没少折腾,毕竟在他娘跟前长到三岁多,哪里能离得开亲娘。一墙之隔的邻居,这边孩子一闹,那边就听得到,亲娘就走过来哄孩子。黄家夫妻看看这样下去不行,想着搬到外村去。费了不少周折,最终搬到五十里外的一个村庄,临走时没有告诉牛家,显然怕牛家舍不得孩子,去找他们。

过了半年,牛家收到黄木匠的一封信,信里装着一份契约,说他们黄家的房子无偿送给牛家,希望牛家以后一辈子别找孩子了,等孩子大了,成了家,再告诉孩子生身父母,任凭孩子认亲。孩子后来跟养父学木匠,活干的很好,娶了媳妇成了家。黄木匠几次想着把孩子亲生父母的事情告诉他,又一次次的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牛家一直没忘记这件事,千方百计的打听黄木匠的下落。黄木匠也曾听说到这个消息,就和媳妇商量,与其等人家找上门来认亲,不如告诉孩子。

那孩子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听了养父的话,有些不相信。养母对他说,你爹要是能生育的话,我们不会只要你一个孩子;说着拿出那份房约,孩子看了,掩面大哭。说你们两个爹妈我都认,亲生父母人就认了,但不回去他们那里生活,我什么时候不会离开你们,我给你们养老送终。

黄木匠要媳妇跟着他带着养子来到北方庄,认祖归宗。他媳妇说什么不想去,这时候,两家老人都年过七十了,黄木匠想不通,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怕见人。又不能强迫媳妇。黄木匠的意思,连同两孙子一起带去。老婆子又死活不答应,没办法,只好爷俩来了北方庄。

黄木匠爷俩到了北方庄,和姓牛的见了面,村里人听说了,没去牛家,却在黄木匠走的时候,在村头拦住他,说说笑笑的聊老一阵子。更有老支书要留下黄木匠吃晚饭,过一夜再走。黄木匠碍不了老书记的情面和热情,嘱咐孩子先走,他留下第二天走。席上,老书记叫来几个老伙计,好像几辈子说不完的话,说到深处,一桌子人流了泪。

第二天一早,老书记又要约村民给黄木匠送行,黄木匠说老哥的情谊几辈子忘不了,有空去他那里做客,当做走亲戚;为了赶路,不再和几个老兄弟告别了,你看我是你的好朋友,给我沁碗鸡蛋,我吃个大饼就走。老书记拗不过他,喊过老婆子烧水沁鸡蛋,拿出头晚上的油饼,两人一起吃过,老书记把黄木匠送到山下才回来。那时候没有车,全靠走路,老书记知道五十里的路,得走一阵子,走早了也好。

黄木匠的养子和两个孙子都很成材,日子过的很滋润,倒是牛家的生活越过越不顺,在儿子认亲后的第二年,老牛偏瘫,两个儿子一个外出投了一个偷盗团伙,被逮住判了十五年徒刑,一个跟他大哥争黄木匠的房子,闹的六亲不认,更不让人不待见的欺负他嫂子,他嫂子羞的上吊。

那时候,我发现,村里人很少和牛家打交道,北方庄村小人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家有事,全村帮忙,唯有牛家不受村里人欢迎。后来,我才模模糊糊的知道,老牛家不是一年半载和村里人好不一处去,而是几十年了,大概从黄木匠搬走后,牛家被孤立起来了。

其中一个主要原因便是牛老大做事亏心伤天害理。牛老大把小儿子过继给黄木匠,连着好几年给黄木匠要吃的喝的,黄木匠实在,觉得人家把儿子都给自己了,是天大的恩情,牛家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不给他要孩子。后来看着牛家天天去他家看孩子,才觉得这事过不去,有危险,才琢磨着离开北方庄。这个情况,全村人都知道,知道了,便认为牛家做的太过分。农村人的规矩,孩子给人家了,就是人家的苗子,千不舍万不舍不能随意去看孩子。牛家犯了众怒,所以不受待见。更要命的,牛老大竟然为这事欺负黄木匠妻子,说要人家报恩。这事慢慢传开,尤其那些老人听了,大家更气不忿,渐渐远离牛家,就差下逐客令了。

再后来,看到牛老大两个儿子不成气候的混账样子,大家越来越不愿理牛家人。大概十年后,牛老大夫妻先后死了,他儿子孙子看着村里人厌恶他们,得机会离开了北方庄。”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半年前韩业慧的事,韩业慧也是在得罪村民后离开了北方庄。都说人心都有一杆秤,可这杆秤只在心里量着人的轻重,北方庄人不但在心里量轻重,而且对恶势力不良现象有着同仇敌忾的敌视,他们用无言当武器,用冷漠做批判,恰如甘地的不抵抗策略,不施武力胜过武力。我想我们国民的健忘症必须用这种方式处置,每个人把心中那杆秤化作默默的行动:鄙视、绝不妥协。也许如此,那些伤害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才能知道尊重我们,不敢冒犯我们,不敢心存侥幸。

2010年9月23号夜周四秋分庚寅年八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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