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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外传 斩龙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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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情十式是这样的,先从背后掏出,再如此转身一圈。”

杨若采在女儿面前舞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兵器,这件兵器是中间粗,两头细的银色锥体,扁平的头部下是菱形的整体。杨若采中指上有一连接兵器的圆环,随着她手掌的震动,手指的拨动,那件兵器在她的掌中有如轰鸣的水车,奔腾急速的旋转着。

“这招叫暗心断流。”杨若采舞动着兵器,整个身子随着招式从收到放,自如的仪态里流转着利器的银光。

杨若采一边讲解着一边不停地对着空气打出招式,那凌厉的刺击撕破了游荡的微风,在空中发出了震颤的声响。杨若采告诉柳令月,这件兵器叫做断情刺,是自己师承的一个小小门派中善使的兵器。自己幼年拜师学艺的断情阁,如今已经是消失于江湖的两大门派之一了,昔日传说中的八大门派,如今只剩下了六大,再也没有了断情阁的身影。

操练着招式讲解着故事,杨若采忽然潸然泪下,她梨花带雨的哭泣吓到了柳令月。聪慧的女儿立刻为母亲献上了手帕,杨若采却只是摇摇头。

“月儿啊,娘亲不是因为感慨门派消失而哭泣,是因为......”杨若采流着泪,对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却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是因为太帅了。”

“太帅了?”柳令月歪着头,不明所以。

“是的,实在是太帅了。我刚刚给你表演这些招式,但是不禁被自己帅到了。断情刺的武功怎么这么帅啊。即使时隔多年,娘亲还是觉得真的太飘逸,太潇洒了,太柔中带刚了。怎么说呢,就是我觉得我打出来的这些招式实在是太好看了。有点忍不住而已。”

“哦.....”柳令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娘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爹爹?”

“因为你爹他,其实不喜欢我舞刀弄枪的吧。毕竟他是剑客,现在也是剑术的天下,没有人会特意学习已经消亡的门派兵器吧。”杨若采伤感地摇摇头,“但是刺的招式实在是中我意了。怎么样,月儿要不要学学!娘虽然学得也不是很好,但是月儿以后不是想唱戏吗?唱戏多少需要一点身手的,看了娘的断情十式之后是不是很想学呀?”

杨若采对于自己的孩子完全没有居高临下的威压,而是带着恳切的双眼看着柳令月。

“文台已经拒绝我了,月儿和我最亲,不会拒绝我吧?你爹他那个老顽固,肯定不愿意把柳家剑法教给你这个大闺女的,不如来和娘亲学断情刺,多飘逸多好看啊。”杨若采坐在柳令月身边,激动地握着她的手。

柳令月好像有些烦恼的样子,微张小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深呼吸,一口气把话说完,尽量不伤害到自己的母亲。

“可是刚刚,我已经全部学会了呀。”

对于柳家家主柳虚来说,柳令月是一个特别的孩子。

她自小便展现了惊人的天分。比起悟性已经相当高的柳文台来说,她是更加不能让柳虚理解的孩子。她从小便过目不忘,不仅是对于文字还是动作,只要是她稍微感兴趣的东西,她便能轻而易举地全部记住。一开始柳虚还认为自己的女儿只是天资聪颖,后来她去折曲坊听了一出戏,柳虚打趣她让她模仿一下给亲朋好友助兴。想不到她竟然真的一字不差,一个动作不落地全部表演出来,柳虚不敢相信一个女儿家会如此天赋过人,让柳令月连着一个月去听戏,结果没有一天是有所纰漏的。

柳虚是江湖上罕有的重剑剑客,也是重剑世家的传承人。他自然想把自己的家业传给自己的儿子柳文台,可是身为女儿的柳令月丝毫不在乎炉灶的肮脏和灰尘,哪怕他只是随口一提,她也会挽起袖子为工匠师傅们出工出力。柳虚希望柳文台能好好学习重剑的铸造工艺,可是柳令月仅仅是在旁边为他监督儿子,就能快速地全部学会,步骤流程一字不差。

柳虚总是在想,要是儿子是女儿,女儿是儿子就好了。不过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多少有些嗔怪自己。文台作为儿子已经算是非常优秀的了,只是自己的女儿太过离奇,从而让自己总是思考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柳文台一心想学画画,每次发的碎银都被他拿去买画,读书和铸剑的学习自然是慢吞吞的。而柳令月又太过聪慧,总是一副闲出鸟的样子,时不时就问自己“苏家那个小弟弟什么时候来玩呀?”。

也许是出于莫名其妙想要树立威信,打压女儿气焰的想法,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柳虚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自己的女儿。

柳虚在月夜里喊出了柳令月,与她促膝长谈,随即便拿出了自己的重剑。厚重的剑身在月光的照耀下流转着雪白的光芒,立刻就吸引了柳令月的视线。柳虚哼哼两声,问柳令月想不想学重剑的剑法,柳令月立刻兴奋地点点头。

“那就把它拿起来再说。”柳虚把重剑丢在地上,笑吟吟地看着柳令月。柳令月立刻就握住剑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提,然而巨大重剑上的苍青之色,好似在嘲弄她一般。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也丝毫没有办法挪动半分。

柳令月瘫坐在地上,十分气馁的样子。柳虚则轻松地把柳令月单手提起,在台阶上慢慢地和她说话。

“月儿啊。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东西,生来就是注定的。”柳虚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有点颇为得意的样子。他随即为柳令月指向了墙壁上的各种神龙绘画。

“人生一命,龙王爷在天上早就决定好了。由不得我们去改变。女儿家就应该做做手工纺织,男儿家才适合打打杀杀。就算是你在江湖上听过的那些女侠客,她们所使的兵器有几个能比得上我们柳家重剑一半重量的?既然生在了柳家,爹就希望你好好帮扶你弟弟。你一直这样才气外露,爹担心你以后会惹来麻烦,毕竟夹着尾巴做人才是硬道理。”柳虚摸了摸自己的稀疏到几乎没有的山羊胡,“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我们柳家已经是剑四家当中最为式微的一家了,现在有你这么一个聪颖的姑娘当然是好事,但是毕竟天命已定,以后还是不要太自满呀。”

柳令月沉默着,失落地把头埋进臂弯里。柳虚想要靠近女儿抱抱她,却看见了她斜视着露出的双眼,柳虚的动作凝固在了空中。

柳虚的前半生也算是和各类江湖高手切磋过,但是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凶狠的眼神。柳令月小小眼睛里流露出的狠劲仿佛是要把整个星空吃干抹净一般,如此狠辣的视线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出现,头脑混沌的柳虚只能看着柳令月回去。

自那天开始,柳虚再也没有看到柳令月很闲的样子。她总是神出鬼没地,问了家里的韩叔,和总是偷偷摸摸练断情刺但其实自己早就知道却不忍戳破的妻子,还有各个工匠师傅才知道,柳令月一直在锻炼。她每天都会去铸剑炉帮忙搬起重物,谁要插手她就发脾气,一开始还是摇摇晃晃的,可是她摔倒,磕伤什么的也未曾喊过一声,还有人看到她去剑室里挥舞各种不同大小的剑。除了深夜睡觉,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休息的样子。

柳虚这才认识到,自己所知的可爱乖巧的女儿,性格中还有着自己未曾了解的偏执。看着那些被她搬来搬去的石块上留存着小指大小的血迹时,柳虚才明白,柳令月这份疯狂的偏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月儿,你这是在干什么!”柳虚又把柳令月叫到了亭子里,质问着她。只是他们夫妻二人一直都不是严厉的样子,柳虚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劝解她。

柳令月相比起先前,笑容少了很多。

“我和爹的想法不一样。”柳令月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完全不像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我不信天命。”

这样的话从自己年幼的女儿嘴里说出来,柳虚惊呆了,不知道怎么接话。自己的女儿在他面前成熟到像个陌生的女人。

“爹你经常去求神拜佛吧?我看到你无事的时候也很少陪娘出去,只是一味地在拜龙王像。”

“你什么意思?”柳虚顿时有点生气,自己是来责问自己的女儿的,想不到她却先来责问自己。感觉到自己的权威受到冒犯的柳虚瞬间火冒三丈,他耐心等着女儿接下来的说辞。

“我觉得向神龙许愿是没有用的。你如果想要文台别钻研画画了,你可以向文台许愿,你如果希望娘亲不练断情刺了,可以向娘亲许愿,为什么要向大家口耳相传,但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许愿呢?如果爹你有什么想要完成的事情,可以向我许愿,我现在还小,但是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能满足大家的愿望,一定可以做个帮助别人的好人。”

“无礼!”柳虚一个巴掌扇过去,柳令月居然一个低头就躲开了。惊愕的柳文台站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再来一巴掌,在思忖的瞬间就被柳令月拉到了身边。虽说有自己大意气息不稳的缘故,但是柳虚分明感觉到了女儿的力气变大了不少。

柳令月丝毫没有生气,而是继续说着。

“我知道爹你对我和文台以后想做的事情感到不满意。文台尚且不论,我的想法其实已经改变了。与其说我想唱戏,不如说我想做满足他人愿望的人。每次看到娘和你在求神拜佛,默念着根本遥不可及的愿望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乱糟糟的。之前那个超级可爱的苏家小弟弟来这里玩的时候,他向我许愿,双手合十,请求我帮他买一根糖葫芦,他不敢和那个凶神恶煞的小贩搭话。我给他买了,他就笑得特别开心。爹,那时候我才明白。我想登台唱戏也是因为想看到大家满意的笑容,当戏子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我原来想做的事情就是成为可以满足他人愿望的人。满足别人的愿望,收获别人的幸福的时候,我也会跟着觉得很幸福。”

柳令月笑得很甜,但是柳虚还是被她冲击性的话语弄得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一来一去他的邪火也消了。只能继续摆起自己的臭脸,批评着柳令月来立威。

“你一个姑娘家,你以为你是谁。是菩萨还是龙王爷?完成别人愿望的事情,怎么可能那么简单!月儿你把这个天下想得太单纯了!连我这样优秀的剑客,铸剑师都经常感觉难以立足,你长大以后,能不能顾全自己,顾全柳家都还不清楚呢。以后给你找个好人家,不要想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有!不要总是做无谓的事情!”柳虚掀开柳令月的袖子,里面已经布满了伤痕。再怎么样,柳虚的心也软了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手臂。

“哎,疼吗?以后别练了。这普天之下,举起重剑宛如吃饭喝水简单的剑客也寥寥无几,不要勉强自己啊。”柳虚发完火,又心虚得很,只能小声地说,“这种累的东西让文台去学嘛,干嘛这么较劲。”

柳令月看着自己的父亲,良久无言,明亮的双眸仿佛满溢月光的宝石。最后也只是缓缓地说:“我只是想先满足一下自己的小小愿望罢了。”

柳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默许了柳令月各种奇怪的行为,让管事韩叔盯着她而已。但即便如此,夫妻二人都逐渐察觉了这个孩子的诸多异样。

首先,是发现了她染病。柳家家族的遗传病,遗传到了这个稀世的天才身上,柳文台却好运的躲过了一劫。但即便意识到了自己染病,她也很少有休憩的时间,反而是什么都学,算账,做菜,铸剑,轻功。她不遗余力地在学习着许多东西,还经常一个人跑向一直是废墟的天下第一楼玩耍。舒家巨富很喜欢小孩子,早早地允许了这一切,柳虚劝解多次,也丝毫没法动摇柳令月。

其次,是她的食量逐渐增加,变成了一个成年人的分量。因为体力上的锻炼越来越多,即使她依然无法轻松地举起重剑。柳虚知道,这个孩子远比自己想象的倔强,她的心中包藏着自己平庸生活中无法理解的烈火。越是如此,柳虚越是害怕得去求神拜佛,去禹城的各个龙王庙进行自己的祈祷。害怕自己这般倔强的女儿遭遇不幸,也害怕她会给柳家招致不幸,成为柳家最大的不幸。在各种内心纠葛之下,柳虚看待自己的女儿已经无法一如往常自然,他总是觉得自己看着的,是一头自己无法理解的野兽。

再次,他们二人终于发现了野兽出笼的端倪。

苏家一直与柳家交好,两家的孩子也经常聚在一起玩耍。苏家的长子骨骼清奇,轻功纵横,自小便无拘无束,喜爱闲游,所以很少见到他的身影。自己的儿子柳文台生性恬淡,喜欢闷头读书和画画,所以也很少主动出来和其他小孩子玩耍。所以一来二去,只有女儿和苏家的二少爷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开始二人只是很喜欢在一起玩,后来时间渐久,次数渐多,柳令月就以姐姐的身份自居,时常带着爱哭鼻子的二公子胡闹。柳令月开始进行艰苦卓绝的锻炼之后,也只有和苏辰玩耍时,才能展露幼时常有的真心笑颜。

本来柳虚想的是,若是和苏家谈成这么一桩婚事,自己那捉摸不透的女儿,也能因此安定下来吧。不曾想,在某一次苏家来访的宴席时,禹城臭名昭着的贼王,手下的党羽绑架走了在柳家玩耍的二公子苏辰。

在外面和苏家当主推杯换盏的柳虚听闻后,脸色发白,冷汗直流。他一直不敢招惹贼王,也更害怕苏家小子在柳家出事的事情会殃及到柳家积累几代的名声。在他战战兢兢地和妻子赶到现场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在险峻山路的半程中,苏辰已经得救。随后赶到的苏家众人以为是这些贼王的手下自相残杀才让苏辰幸存,但是只有率先到达的夫妻二人明白,这凌乱的车辙和自己伤痕累累的女儿早已昭示了一切。柳令月在苏辰被绑架后一直对马车穷追不舍,在破坏了马车,摔死了几个匪徒之后被最后一个匪徒打到濒死,最后和那个匪徒互掐,生生掐死了对方。

苏家感谢柳令月一直努力追逐马车,苏辰也多次到自己面前鞠躬致谢,柳虚也只是木木的。那些匪徒并非贼王授意,贼王真以为是自己的手下死于互斗和意外,也没有与剑四家直接为敌的想法,便也作罢。杨若采喜极而泣地拥抱着柳虚,温柔地轻拍他的背部,不停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柳虚也只是茫然地站在门边,任由爱妻把自己蹂躏在怀抱当中。

柳虚在看望过养伤的女儿之后,一个人躲在书房哭了起来。

因为他竟然对自己的女儿感到了莫大的羞愧和恐惧。他柳虚也算是顶着家族遗传病好好为武功挥洒过汗水的才人,可是人到中年,却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懦怯和无能。为了保留最难传播的重剑,他不惜偷偷接触商行,贱卖一些家传宝剑,为了传播自己的名声,他不停地和最有名气的苏家会面,还想利用联姻,和出卖技术的方式保住柳家在江湖上的位置。自己的女儿被贼王的手下打成重伤,她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可以在山路上顶着狂风驱驰,而自己则是潜身缩首,埋头做乌龟的一家之主。

女儿清秀美丽的脸蛋在柳虚的眼中瞬间被拉长,变成了一个恐怖的鬼影,让柳虚陷入混乱和癫狂。女儿对于许愿的豪言壮语,让他总是不禁想到年少时那个指望做出不世之功的自己。柳令月的那稚嫩却又开始布满茧子的双手,那双为了对抗重剑的万钧之力,宛如要撬动夜空之月的双手,瞬间在柳虚的心上撕扯开了残忍的伤口。柳虚曾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立下誓言,要让四家中最为落寞的柳家逆转,成为天下一流。如今看到只会求神拜佛,祈求龙王保佑的自己,他只能像个崩溃的孩提一样,不停地哭泣。

人生,往往都是在哭泣之后,发生剧变的。

柳虚此时正好得到了花家当主花长缨的密信,一场愚蠢又拙劣的阴谋自此开始。柳虚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关心自己的家人,而是一心一意地为这个阴谋开始筹划。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的儿子逐渐成长,也变得更加坚韧,正气,成了一个禹城街头巷尾都喜爱的男人。自己的女儿病势愈加严重,由于她扭曲极致的锻炼,她的身体已经渐渐开始变得破碎不堪。

————然而,很快这一切就变成了徒劳。梁九王识破了这一切,柳虚因为害怕自己的女儿从而开始的自以为是的故事,急速地陨落了。花家私下被梁九王拿走了大量的钱财,而柳家则是因为邻近,直接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去搜刮,纵容他前去为非作歹。

当纨绔的九王嫡子梁恒,看上了风韵犹存的美妇杨若采时,柳虚只是静静地跪在地上,沉默得一声不吭,丝毫忘记了自己是江湖上仅存的几位重剑高手。几个鬼魅在狞笑着狂舞,中心被黑色吞没着的人逐渐失去了生机。仿佛带着牛头马面的小鬼钳制住了一家子的脖颈,鲜红中心绽放凝结出了一朵血色的彼岸花。柳虚没有玉碎的勇气,无谋的野心被粉碎之后,只能和自己的孩子们在九王爷手下的刀剑威胁下“欣赏”着一场奇耻大辱的欺凌。

柳虚的双眼在这场大戏当中慢慢死了,宛如烧尽的烛火。他曾经被人称作星眸的眼睛像是失了光的飞虫,慢慢地沉重下去。他在开始的时候还有过控制不住的愤怒,最后还是在内心的绝望当中被吞噬殆尽。柳虚不清楚自己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但是他现在终于算是埋葬了。和他对视的,那双呼救的发妻的双眼,那双爱笑的,会为自己痴迷的武学流泪的双眼,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失去了生命力。

愤怒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立志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那个小男孩。

柳文台死死地攥住自己的拳头,手指甲把手掌都压出了鲜血,整个脸扭曲成了般若般的凶像。他从小饱读诗书,懂得人情世故,他看到父亲那宛如死人的态度和母亲绝望的脸时,愤怒已经将他全身涨得通红。他几乎就要不顾在场的那些狞笑着的护卫,冲过去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父亲实际上已经死了,母亲的双眼也显示着她陷入了死亡的黄泉。可以指示自己的,可以帮助自己的,可以告诉自己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人,只有自己那个从小就几乎无所不能的姐姐了。

柳令月脸色苍白而沉静,宛如静默的弦月。她用眼神示意柳文台不能冲动。这份惊天的屈辱让柳文台迅速长大成熟了,他不停地压抑自己,让自己心中几乎快要焚身而死的怒火缩小成了一团,那股愤怒在心房里浓缩成了朱红色的太阳,他死死地咬紧牙关,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他现在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自己的姐姐了。

待这些结束之后,柳令月还颇具玩味地将梁恒遗落的手帕收了起来。但是在众人离去之后,她静默的脸颊上终于还是流转着癫狂,呼吸也困难了起来。只是随着长时间的锻炼,她已然不同于一般的小孩,她仍旧支撑着,将晕倒的弟弟背回了房间。

柳令月心中明了,自己和弟弟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要永远改变了。

她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向梁九王复仇,而是听听父母的愿望。她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就算终有一天大仇得报,杀了梁九王偌大势力的所有人今日之事也不会改变。何况自己的父亲确实是大逆不道的谋反者,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可以为他多作辩解。与其想着滋生仇恨的岁月,不如再报答一下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多行正确之事,这样等到他们将死之时,也能更多的释怀安息。

柳令月想到这里,终于发现了自己已经异于常人了。她终于有些明白,自己那些毫无由来的倔强所带来的无尽锻炼是为了什么。她从别人尚且在玩乐嬉戏的童年时刻,就迫不及待地在无尽逞强中不断磨练自己是为了什么。似乎就是为了从这一天之后开始的故事一样。

她来到了神情呆滞,双眼无神的,宛如一具行尸走肉的杨若采面前。杨若采呆呆地看着柳令月,她的内心早已全然崩塌,完全没有办法再保持一个母亲应有的模样。她对着冷静看向自己的女儿左看右看,她一开始只是在残存的理性当中,不明白为何女儿可以如此冷静。结果看着看着,在精神疯狂失控的杨若采眼中,竟然看出了一尊宛如神明之姿的,散发着清冷皓月的辉光,令人心生畏惧的轮廓。

杨若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死死地抱住柳令月幼小的腿,失控地胡乱低语着。她脸上的泪,鼻涕都流到了柳令月的衣服上,彼时刚过十岁不久的柳令月真的像一尊肉体凡胎的菩萨一样,缓慢又仁慈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先前眼中的冷冽和傲慢在这个诡异画面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令月心想,自己大抵是从锻炼和发病开始之后,就逐渐失去了表达情感的能力了。自己现在对自己的母亲伸手呵护,无尽的怜爱也不知从何处开始表达。立场互换的母女二人,无法理解的情景画卷在这个昏暗灯火的房间中徐徐展开。

“柳令月大人,我听说你一直都能实现别人的愿望是吗?”杨若采抽泣着,已经完全疯魔的她在泪眼中痴迷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知她是否还能认出眼前这个小孩子就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她仍旧依稀记得丈夫口中提到她喜欢为苏家二公子实现愿望的事情。即使现在柳家依旧是群龙绘画环绕于墙壁,尊像佛龛各置于房内,但是现在的杨若采,只信奉她眼前所抓住的这个小女孩。

“是的,有什么愿望你就说吧。”柳令月平静地微笑着,和蔼包容的笑意真的宛如降临于世的神明一样。

“我喜欢断情刺,喜欢断情阁。我从小就讨厌这个只遵奉剑客的世界,我嫁给柳虚,爱占三成,寄托于柳家的力量复兴断情阁占七成。结果他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做,什么诺言都不兑现。既然可以让我许愿的话,我希望这个世界不再歧视其他的兵器,百般兵器可以同存于天下武林。”杨若采眼巴巴地望着柳令月,柳令月依然保持着神秘淡然的微笑。

“当然可以,我会满足你的心愿的。”柳令月继续像摸小猫一样摸着杨若采的脑袋,像杨若采的主人一样发出安慰的语气词。然后那个跨越了整整十年的计划,逐渐在她的脑海当中成形。

“不过,我还是需要你的帮忙。”柳令月的眼神变得尖锐,怜爱地看着杨若采。她心知,现在内心如同枯叶的母亲,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她一眼就看出了母亲的心中除了这个宏大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愿望之外,已经只有求死之心了。

“把你的肉身,借我一用。”柳令月的神情深邃却显露着疼痛。屋外拨开云雾的半边月亮泛着幽深的蓝光,在这个方寸之地的房间里仿佛任何光都是会令人疼痛的剑刃。

在柳令月冷淡的注视下,杨若采笑着系起了白绫。她无比开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没有发现自己寻死的意图已经暴露在眼神之中,但是感觉到自己的死可以有所作为有所作用,可以顺势而为地帮到眼前这个怜爱自己的神明,她就感到欣喜异常。那种甜美的滋味甚至超过了自己少女时期刺法有成的那个午后,这样她就没有了任何负罪感和愧疚感,从容地踩上了椅子。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普通人,那么就一定会有非人之人。

既然天下的美好如此来之不易,那么就让自己这个非人之人来做迎接美好黎明前的夜色吧。柳令月如此想着,又去问呆滞的父亲柳虚有什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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