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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放过 (第2/2页)

这一夜,这里办的是贺寿的堂会,请的清一色是全国都出名的角儿。

此次堂会的主角,正是码头假工人的直系所属者,岳先生。

岳先生不过四十多岁,身量不高,体型也不宽,无论坐或站,举止言谈间,总有一股定力。他的面目也并不狰狞,反倒有几分严肃整装的正人君子味道,但脸上的沟壑却有些过于重了。

他如一棵盘踞百年的老木。

台上演的是一出“龙凤呈祥”的戏码,正值谢幕。

孙尚香走下台来,用脂溶去一脸油彩,透出一张清透柔嫩的小脸。

听有人急吼吼地闯进这间单人化妆室,叫:“何老板,岳先生请您捯饬好了去一趟。”

这位何老板一双眼睛荡漾着清泉,清癯的脊背挺得笔直。单单看这一张小脸,文静又淡雅,周身气派全然可比杜丽娘,其实到今日,还尚未成年。

他才刚过了倒呛的关口,声音清冽,答的不卑不亢:“劳烦久等,待我收拾好就去。”

不多时,少年换好素色长衫,浑身上下不带一点修饰,气定神闲地跟着跑堂小厮上了三楼,朝正中央视野绝佳的一间包间走去。

楼下这时候换了戏码,是他同行一出拿手好戏——定军山。

包间内静候着的人低笑阵阵,嗓音低哑地朝着旁边人说了句什么,便有人陪他一起笑的真情实意。

见何老板来,岳先生请人坐在旁边,嘱咐人给上茶。

何老板年纪不大,倒历事不少。人见多了,只这一点举动,他私下里打量了一眼这传闻中的岳先生,觉得对方不但慈眉善目,待他还颇为和蔼,堪称爱怜。

他暗自松了口气,端茶随着岳先生喝了一口。

岳先生看戏上了头,笑起来毫不吝惜,过了最高潮的一折子,他侧过头来随口问何老板:“你看,徐老板这貂蝉比你何如?”

何老板笑了两声,有点娇痴地道:“您这么问,我不敢说谎。辰裕觉得他好,心里却不服,抽空一定跟徐老板比试一番。”

岳先生心情大好,又笑了起来,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有点亮。

“何老板的名字,到底哪两个字?”

便答:“良辰的辰,富裕的裕。”

“我老早见何老板就喜欢,今日离近了,仔细一看,总觉得何老板不知哪里,有点像我最喜欢的一个小孩子。”岳先生拍了拍他撂在桌子上的素白小手。

何辰裕微微低了头,羞赧地笑了笑,有点奶声奶气地:“多谢岳先生喜欢,何某荣幸。”

岳先生又道:“过几日,我想另办一场堂会,以犒劳上一次的捐款,何老板有没有兴趣为我等唱上一曲?”

何辰裕想了片刻,“不知是什么时候,过几日,我也正要离开虹海,是为全国巡演,早就定好了的。”

岳先生的眉毛皱了一下:“全国巡演?这个年月,去哪里都要小心谨慎。这件事情无可更改了吗?何老板不再考虑考虑?”

何辰裕抬手,给岳先生倒上一杯茶,宽慰道:“此事已然一拖再拖,无可退路了,不过,请先生放心,辰裕必当全须全尾地再回来,给先生唱曲。”

“那你记得——”岳先生哑下嗓子来,只说给何辰裕一个人听:“流党猖獗,休要往南方去。除此之外,定然要当心。”

何辰裕心神意会地点了点头。

大抵又过了一时半刻,人从包厢里出来了,脸上笑意盈盈的,还没褪下去。

他过些时候还有戏份,岳先生舍不得多留人,赶快让他下去休息。

何辰裕进了独享的一间化妆间,嘱咐门童说要默戏,任何人不得进。

门童带上门前偷偷觑了一眼,名角立在桌前,闭紧了眉目,口中念念有词。灯光下,仿佛聊斋里一幅令人欲罢不能的美人图。

凤鸾府不远处的码头上,凄惨地白炽灯下,搬运工作仍旧持续着。

其中一个不大的孩子,打草丛隐蔽处方便了,抻着懒腰走回队伍里,百无聊赖地走上船去。

路过一个年纪较大的船工,吃了一记暴栗:“臭小子,别偷懒,抓紧做完了事,请你吃夜宵。”

孩子一咧嘴,立马蹦跳着上了木夹板。

等到年纪大的船工搬过一趟再回来,只见孩子还蹲在那,也不动,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边走近边叫:“磨蹭什么呢?不吃饭了?”

孩子回过头,有些诧异地拽出一根不粗不细的绳子来,说:“奇怪,这里连着下面,有一根线。”

船工没在意,“拿来我看看。”

孩子便起身一用力气,“哒”地一声,线拽了出来,另一头好像被半路砍断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静默了仅仅一秒,都回过神来,拼了命地往船下跑,一边叫着:“快跑!船上有炸弹!”

话音才落一秒,船底便发出一声闷响,很快便像鞭炮一般,一声接着一声,愈演愈烈地接二连三炸起来。

船工们登时一窝蜂地乱起来,四处逃散。

老船工落了后,仍奋力地奔跑着,最后“咚”地一声还是波及了他。

他凌空飞了出去,一头栽倒在地上,脑袋里像被人装了一口钟,如今正是整时,被人隆隆地撞着响。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踩不稳,走一步晃一步。

他想找那个本来应该在他后面的孩子,但却走遍了人堆都没找到。

心脏不由沉重地跳着,一颗心越砸越重。

要知道,如果被炸进了海水里,那可真是在劫难逃。

这时候,他面前几十米远的草丛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地叫声,听人喊:“小石头?你他娘怎么在这?”

小石头,正是那孩子的名字。

他喜极而泣地一回头,只见灰头土脸地众人中央,只有一个小石头干干净净。

他本想跑过去,却忽觉得诧异...

这怎么可能呢?

虹海往南,横跨过一千五百公里。

何楚卿攥着那张千里迢迢送过来的信条,逃也似的挣脱了赌桌,一头扎进卫生间。

自从见过顾还亭,何楚卿照样无知无觉地泡在里斯本。他知道,自己透露出来的对他的排斥已经放在了台面上。不论顾还亭到底认没认出来他,都绝不会不顾他的意思,硬要来相认。

所以他才越自暴自弃,决定要孤注一掷。

这件事不能细想,不然会比死更能要了他的命。

送信的那孩子他认识,正是那一天被他晾在一边等了很久的白昭洋手下的孩子。

他打开水龙头,让水流轰隆隆地流着,以掩住他的心跳。

草草地叠了几道的纸条中裹着的是一张船票,纸上写:明天上午十时,码头见,千万珍重。

何楚卿重重地吐下一口气,揣好那张英国船票,草草地抹了把脸。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船就是真的出事了。

如今,再也顾不得到底会不会被怀疑,白昭洋和他先前的想法一致——先跑了再说。

船票就在他的口袋里,到底让他松了口气。

明早十点距现在不过十几个小时,只要上了船...

不,他偏不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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