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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人事天命君子乾乾 (第2/2页)

“元衡以刘虞因何败亡?”

荀忻摇头,不想继续争辩下去,“君以,我何不曾与君商议?”这件事上他们谁说服不了谁。

他低头『揉』了『揉』太阳『穴』,起身道:“此事多说无益,公达若无它事,我先回帐。”箱稿纸还等着他回去推算。

荀攸独坐在帐中,吃完方才剥的栗仁,放凉的栗子软糯香甜,失了热气仿佛失去了全滋味。

……

夜深人静,帐门外的火炬即将燃尽,有人影闯入帐中,“主公!”

荀忻惊醒,靠床坐起,只听跪地的亲兵低声禀道,“沮授深夜盗马欲逃,仆等禀赵将军,现已将其拘押回营。”

“可曾惊动巡兵?”荀忻皱起眉,押俘虏的士卒可谓玩忽职守,竟能让沮授跑出营,可惜他麾下之人只能远远监视。

亲兵答道,“赵将军调停得当,未曾惊动。”

“主公……”久久没有等到回复,亲兵抬起头,却主人不知何时卸剑在手。他借着榻旁盏油灯微弱的光,缓缓移剑出鞘,刃带寒芒,映衬着床上之人若有所思观摩的神,灯芯火苗摇曳,轻迸出火花,寂静中让人恍惚间心神不宁。

亲兵隐约到剑格下似乎鎏金篆刻了什么铭文,低头不敢细。

“无事。”退剑还鞘的铮然声响在夜听来格外清晰,跪地的人不易察觉地颤栗了一下,应诺退出帐外。

王侯方可佩金玉器,普通人的佩剑木鞘,无纹,长仅三尺。荀忻抱着这三尺剑躺回去,像是要从木鞘上汲取温暖。

一夜天明。

“荀君。”

荀忻坐在案前,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已有客至帐外。

“曹公相召,请速至。”来传令的士卒抱拳低着头,刚从偏帐中走过来的荀友若撞这一幕,脚步顿了顿。

“今无战事,曹公起得甚早。”荀谌摇摇头,状似谈笑,坐下来望向堂弟的眼神不乏担忧。以从弟的表现来,曹『操』清晨相召不像是事。

荀忻短暂地疑『惑』与沉默过后,起身往外走,“四兄先用饭,不必等我。”

……

“明公。”

帐中遍施帷幔,一进帐带入的风便将帷幔吹得婀娜摆动,当中只设了一张长案,隔案置两座,案上摆了酒菜。老曹一身厚绢所制的灰白袍服,随意戴一白帢,他来了,招手让人坐下。

“按礼不该朝食设宴,然孤自度,与卿之间何分彼此?”老曹平素便笑得爽朗,能感染人,“卿以然否?”

“明公但有召,夜半亦……”

老曹快摇头接道,“诶,夜半不可,岂可深夜搅扰?”

荀忻心想,深夜因着春宵帐暖不方便的只有您本人,如果郭奉孝在这儿,可能要就此话题开车,取笑上半个时辰。

然而他与曹『操』之间,至少是此刻,无甚温可言。

一樽酒放到了他前,酒『液』晃『荡』,在案上留下水迹。荀忻抬眸着老曹,以眼神表达疑『惑』之意。

“孤忆起昔日与卿初,恍惚有十余年矣。”曹『操』举樽道,“此樽酒,卿不可不饮。”他说罢一如战场上的身先士卒,仰脖子先饮了一樽。

空盏落案,荀忻还未动。

他垂眸望着金樽清酒,不合时宜地想,这该是袁绍的库存。万幸袁本初没机会攻入许都,若要拿到点寒碜的战利品,许都人的寒酸要入史册……

老曹摆出此等架势,明示着要灌酒,不容他拒绝。

他不是不能喝。

虽则这具壳子酒量不行,并不影响他喝酒前的姿态,“明公敬酒,安敢有辞。”抬袖仰首,同样的空盏落案。

曹『操』哈哈大笑,亲自给两人再添满酒,“本当痛饮,痛快!”

酒是穿喉灼痛的烈酒,两樽下肚,连曹『操』说话都带着酒意上头的飘然,“孤犹记当年兖州,若非元衡携粮来救……唉,此事再饮一盏。”

满案的菜碟忽略,甚至曹『操』嫌弃碍事叠了起来。

荀忻的酒量没有撑太久,灌下第三樽酒,他整个人神迟滞,慢慢伏倒案上。

曹『操』拍拍前人肩膀,轻声喊他,“元衡?”笑道,“起来再饮。”

“再饮一盏,后一盏。”

任他怎么拉,荀元衡固执趴在案上不肯起来。

曹『操』凑过去细视,眼前人原本白皙的肤『色』肉眼可地从颈后开始,快泛起浅淡的红『色』。案上酒樽旁本有一片水迹,荀元衡的衣袖擦干了。似乎是疑『惑』他怎么突然靠近,荀元衡眨眨眼,乌黑的眸子因茫然困『惑』睁圆,衬得人不太聪明。

确实是酒量不行。

“许多事,孤不知如何开口。”曹『操』慢品一口酒,咽下,叹息道,“降卒之事,实话说,我亦难。”

“元衡与孤相交忘年,十余载矣,若此事生隙,孤实不悦。”

案上的忘年之交趴在,眸光不动,定定仰望着他,没有蓄须的脸着仿若少年,不知有没有听懂。捋一把下颌潦草生长的胡须,这时曹『操』才真切感受到彼此间年龄的差距,或许是念及此,他的语气缓些许,“孤知元衡秉『性』纯厚,常怀恻隐。”

荀忻闭着眼昏昏欲睡的模样,曹『操』揪着人衣领不让此人睡过去,强问,“元衡?”

他沉声道,“孤若坑降,元衡有怨乎?”

等了片刻,前人甚至眼睫『毛』都没颤,没有反应。曹『操』叹口气,开始后悔方才的一时冲动,把荀元衡喊过来灌醉根本毫无意义。

本想着此人伏案昏睡,刚一松手,醉得没有知觉的人倒在案上,额头磕得“嘭”一声响,磕得食案震了震。

“……”曹『操』坐在原地如定住,片刻后起身去,正与捂着额头爬起来的荀元衡对上视线。

“元衡……可有大碍?”老曹不尴不尬地坐下来,观察眼前人,除了脑门上如立竿影立刻红肿起一块,观其神『色』竟清明许多。

像是一下子磕清醒了。

“明公。”荀忻眼带着困『惑』,扫了一眼案上的酒樽,皱着眉像是在努力回忆。

只他『揉』罢额头,愧疚般揖道,“荀忻失礼。”

纵是脸皮厚如曹『操』此时有些心虚,他扶起受害人,“何须多礼。”

场像是溯回到了两刻之前,然而因这点意外曹『操』心中的怒气消散大半,如常谈笑,“方才元衡正与孤论天下形势,恰至精彩处……元衡可有大碍,孤即遣人传军医?”

荀忻拱手,“谢明公,不妨事。”

额头磕碰不过皮外伤,他只觉头痛眩晕,心跳极快近乎难以呼吸,他当然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却得装作酒醉遗忘。

“论势?”荀忻想借说话来转移注意力,四处扫了一眼,似乎在寻找什么。

随口一说,没想到眼前人当真,曹『操』想了想,荀元衡分析局势时习惯绘图作补充,于是起身从案处取来纸笔,“元衡恰说到如何取冀州。”

“冀州……”荀忻接过笔,迟疑片刻落笔,“如今冀州郡邑多叛,袁绍忙于平叛,焦头烂额,再无东山再起之机。”说着在画的冀州轮廓中心点上一墨点,又一笔划去。

曹『操』琢磨着,东山再起是什么典故?

“袁公时日无多,膝下三子,次子袁熙无望,长子与幼子夺位,必将有阋墙之祸。”

“袁谭人颇有勇力,然而信重宵小,纵兵劫掠,奢侈无度。”他说罢摇头,又在纸上涂鸦,同样划去,“勉强有将校之才。”

“袁尚。”荀忻道,“贵胄子弟,‘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1]’,养尊处优,不知饥馑,空有皮囊而已。”纸上再添涂鸦。

类似的话曹『操』不止听过一次,但他依然提起了兴致,笑道:“如此说来,小儿辈皆不足虑?”注意力从纸上离开,他终于留意到荀元衡握笔的手,天气刚转寒,此人手指已冻得指节通红,圆鼓鼓的,迥异于印象双白皙修长生来适合鼓琴的手。

不知是因冷,还是酒醉影响,只手悬腕时颤栗不止,显然会影响到控笔。难怪乎今日此人总在信手『乱』涂。

“不足虑,明公尚有奉孝与公达出谋划策,何愁河北不定?”荀忻低头太久愈发头晕,放下笔糊弄道。

“另有并州刺史高干,袁绍之甥。明公得冀州后,并州可传檄而定。”

“还有幽州,刘虞旧已投明公,想来取地不难,只是地接辽东,辽东公孙氏盘踞多年,明公将刘备扔去,不知刘玄德创业如何?”

曹『操』闻言而笑,“此人等闲死不了。”

“中马超、韩遂等诸混杂,然而长安西京,不得不取,明公既定河北,又将剑指中。”

“可先遣循吏前往,治民理政,渐将马、韩之辈分而化之,以图各个击破。”

“幽、并等边地,汉胡杂居,胡人尤其以匈奴、鲜卑、羯、羌、氐还有乌桓主。华夷之事,有古今之鉴,明公犹需谨慎。”

“如今中原兵强,胡人俯首,愿马前卒,我所用。”

此时割据一方的大势力,无一例外,军中都有非汉族的身影,兵力短缺,正匈奴、鲜卑等游牧民族战力汉人更强,连从前的朝廷都习以常地把匈奴等族当作雇佣兵。

“有朝一日,中原势弱,胡人亦闻风而来,蚕食鲸吞。”

“蓄养豺狼,必将豺狼反噬。”

“元衡有何教我?”曹『操』盯着眼前侃侃而谈之人,他可以确定荀忻还在喝醉的状态,清醒状态下的荀元衡少会竹筒倒豆子般说这么多。

“明公可曾过狗?”

曹『操』微愣,而后笑道,“要孤驯化胡人?”

“是,不是。”荀忻道,“人毕竟不同于牲畜,明公当知,狼与狗血缘未有分别,却何天『性』迥异?”

“教化使之然。”曹『操』听出了荀元衡的话外之音,捋须琢磨起来,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明公高。”荀元衡的语速加快,“食同样五谷,说中原正音,读经,汉隶,守法礼,忻以,如此等人,即使金发碧眼,亦可称之华夏之人。”

“此之谓汉化。”

乍闻荀元衡这番言论似乎惊世骇俗,要严守华夷之别的老学究听到估计得骂脱一层皮,但仔细想想,有几分道理,曹『操』盯着荀元衡的脸,“冀州未定,元衡已有汉化百胡之心,志气可嘉。”

“孤年少时,欲国家讨贼立功,平生之愿,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曹『操』笑道,“似不如元衡志向。”

“孤道元衡不爱飞鹰走马,不爱衣华服,不爱金玉宝器,不爱妻妾人,常『惑』道,竟有人活于世而无欲无求者?”

“孤今日知,卿志不在今,而在后世。”曹孟德取酒勺又添满前的酒樽,慷慨道,“满饮此杯。”

荀忻的酒樽早他自己碰翻在地,听到夸赞,他摇摇头,“酒后空谈。”

“方才仅论北方,若论先后,稍定北方后即可南下取刘表荆州之地,再调荆州水师渡江,直取江东。”

“益州刘璋暗弱,内无精兵,外无强援,他日若兵临城下,必然自缚以诣明公。”

纸上谈兵是轻松的事,现实中会出现什么变数谁说不准,但至少此刻听者说者气氛融洽,心愉快。

“中原人马不习水战,又兼长江千之险,若孙策在世,尚不容孤小觑,而今孙权小儿,实不足虑。”

“元衡……”

荀元衡伏案又昏睡过去,曹『操』从对未来的畅想中回过神来,转而叹了口气。他令人撤了案席命随从把荀忻扶上床休息,自己披上羔裘,出帐而去。

……

“荀君。”侍从他坐起,忙要上前服侍。

荀忻仰头望了眼头顶悬挂的薄纱帷幔,赶在侍从伸手前披衣蹬靴站起来,“无须劳烦。”

出人意料地在老曹的床上醒来,荀忻穿衣物,伸手『摸』了『摸』额头,能『摸』到突兀的肿包。方才起得太急,他眼前突然一片白光,头重脚轻,站在原地等了数息才缓过来。

出门时还是清晨,此时帐外已变了景象。

天际如染胭脂,红得烂漫,背着光,透过树木掩映凋零的剪影到晚霞,别有一种古道苍凉的。假若他没有到长竿头倒悬着的首级,可能会驻足再欣赏会儿夕阳。

“主公!”

“何事?”

来找他的亲兵不敢与他对视,“队率遣仆来禀,沮授已死。”

荀忻猛然回望竿头,远远悬挂的黑点,沮公与在其中?

“我问汝,降卒如何?”

“袁军多诈降,盗我军兵械欲复叛,午时起平叛,已尽诛杀。”亲兵答道。

“主公?”亲兵低着头跟着主人走,荀忻骤然止步,他险些撞上。

“主公欲往何处?”不容拒绝地夺过手中缰绳,亲兵只跟着翻身上马的文吏跑,人怎跑得过马,于是步速逐渐跟不上。

眼主公消失在视线,亲兵无奈往回走,谁都知道荀君听到消息会从此冷待大家,但亲身会到时还是不受。

他回望一眼身后,倘若瞒报曹公,一旦事发,荀君定然无事,但竿头所挂的枭首示众的人头中恐怕就有他们这些人了。

……

“不知赵将军何在?”奔至赵云所在的营寨,荀忻到眼熟的孔连忙勒马。

“荀君怎得来?君来不巧,将军率百余卒沿南陂樵采。”

“知矣,多谢。”荀忻在马上拱手,策马往南走。

他绘图在方圆数十几乎都踩过点,南陂边的树林有一条小径,可以绕开曹营前往河北。

他是赵云的荐主,赵子龙理应不是一声不吭悄然离去的人,此来可能是了探路。

树林遍野是樵采的曹军士卒,冬日需烧水烧炭,干草、木材是此时唯一的能源。

一路问讯,待他找过去时,沉毅寡言的将军在一块巨石上垂足而坐,目光与他相接,像是等候已久。

“忻有愧于将军。”荀忻下马长揖,“有愧于师友,有愧于天地。”

他长揖不起,赵云还是起身去扶,声音透着心灰意冷,“屠夫无『药』可救,君有何愧?”

他本是虚扶,未料扶到一半,眼前人突然向他怀中倒来。

眼疾手快地扶住荀元衡,“荀君?”

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赵云闻到了荀忻身上残存的酒气,文吏脸『色』过于苍白,俊秀眉目失了往日神采,额上起来像是因磕碰所致的红肿,但他身上衣饰整洁,不像是途中摔倒或坠马所致。

“荀君?”掐过人中荀元衡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赵云知他势不妙,叮嘱亲兵,交代士卒,抱起昏『迷』不醒的荀元衡上马回营。

李当之远远望病人的脸,脸『色』大变,提着『药』囊跑过去,问一旁的将军,“荀君又如何?”

上次给荀元衡取箭头的经历已成他职业生涯中不堪回首的记忆,于是一荀忻张脸便下意识紧张。

“尔非军医?”赵云皱起眉,“军医何在?”

这位军医终于回过神,上手给他的心理阴影诊脉病,诊过脉后此人神『色』反而放松下来,“万幸,并非疑难之症。”

赵云审视这位起来不甚稳重的军医,“是何症?何突然晕厥?”

李当之『摸』下荀忻腰间的锦囊,在位将军并不友的目光下,从囊中倒出几块糖块,融在温水中喂给荀忻。

在赵云眼中如同儿戏的糖水费一番功夫喂下后,竟灵验如仙『药』,片刻后,床上之人眼睫颤动,终于睁开眼。

“……荀君数次死逃生,却仍不爱护自身?”

荀忻刚睁开眼,眩晕感稍减,脑袋还嗡嗡作响,耳边的絮叨未曾停止,“容在下无礼,即便身健壮如牛,一日内水米未进,空腹饮酒至醉……”

他望过去,李当之围着『药』炉忙碌,叹息,“此症治来简单,却难除根,君今后切不可忘,努力加餐饭。”

荀元衡躺在眼神涣散的模样,军医言安慰道:“知君头痛,且稍忍耐,再服一副汤剂便无事。”

等李当之出帐寻『药』,荀忻咳了一声,“子龙将军,沮公与夜逃之事,是我帐下之人泄『露』,实我之过。”

“我知此事不密,仍存侥幸之心。”不论如何,沮授夜逃绝对是促使曹『操』杀降的其中一根稻草,他当时怀着侥幸心理,派人盯着沮授只是以防万一,没有想到果真这么巧,沮授恰在能影响曹『操』决策的时候逃跑。

当然,他所犯的能致命的错误并不在此,天时可算,风云可测,人心难料。

荀忻叹口气,这是荀攸不久前提醒他的话。

他不该试图扭转一个人的想法,并将此作终目的。

“若曹公果真愿释降,再多人夜逃亦不能阻其志。”赵云摇摇头,得出结论,“曹公非仁义之主。”

“人怎会生『性』仁义?”荀忻轻声自语,“人亦不可纯粹以善恶分别。”

“爱民即仁主,赵云所求不过爱民之主。”将军语气萧索,“辅佐无道之人,助纣虐,云所不。”

“子龙将军,然而天下之大,已无仁主。”除此外,只是他能不能袖手于山野林泉,生灵涂炭?

这句话听得人怆然含悲,赵云侧过头他,“若云欲追随足下,足下可愿舍身,仁主否?”

荀忻哑然失惊,“忻无帝王之志。”

自古以来,天底下的帝王必要成自私而孤独的人,他不愿意成这种人。

赵云着他,咬牙说出了平生艰难的话,“周公辅成王,政周公,足下可有周公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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