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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 第17节 (第2/2页)

“嘿嘿,这个嘛...”店主人放低声音,比划道,“走路自个行,过河...当然是有人帮着搭桥...”

春天了然于心,慢声问:“店主人...能帮我过河?”

“不不不...小的是本分生意人,终日只知道看店迎客...”他佯装站起来要走,春天从怀里掏出一贯钱,塞入他手中:“请店主人指条明路。”

是日店里来了个瘦小精悍,做商人打扮的黄脸中年汉子,店主人指指坐在后院的春天,那人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要走,被店主人拉住,两人说了一回话,中年汉子走过来,操着一口浓郁的关中口音道:“要出关?”

春天点点头。

“一百两,我只管带你上路,能不能顺利出关,那看你的造化。”

她身上统统也只剩这么多钱,当下深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口承应,店主人怕她嫌贵,忙道:“现在玉门关不比以前松泛,盘查的严的很,这营生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一百两,价钱再公道不过...”

春天应了,付了定金,又付了店主人掮。隔日店主人就带着春天出了城门,中年汉子已在城外等着,车上下来个跟春天身形相差无几,婢女装扮的少女,脱了自己衣裳与春天换装。

中年汉子原来是关中一个贩漆器的小行商,一人带着几匹骆驼,一仆二婢往北庭去。春天换了婢女的旧衣裳坐上马车,行李皆藏在车中,同车略年长的婢女面色冰冷,指点她道:“一路上遇见官兵衙差盘查,不许说话,神色放松些,莫太紧张。”她点头称是,婢女又觉得她面色过于白皙,拿了脂粉替她抹黄些,尽量显得不起眼。

驮马一路出了向西,路边景致越来越荒凉,触目空茫,远远的望不到一丝绿色,眼底的芨芨草和沙草都是灰扑扑的色泽,高高的土岭孤单伫立,风在地面乱窜,呼啸着带出尖锐声响。

路过方盘城暂歇一夜,同车婢女大概是主人的一个侍妾,并不与春天同睡,邸店都是黄泥夯的屋子,窗门半夜被风吹的吱呀吱呀响,她听了一夜风声,次日上车,心中忐忑越来越强,恨不得一步窜至玉门,早日到伊吾。

行了大半日,远远看见一座高耸夯城矗在一望无垠的荒野,连绵瞭楼隔挡着这里与那里,这里是春夏秋冬,那边是刀剑风雪。车马骆驼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各色面庞语言混在一处,噪噪切切,四周都是骑马带枪、大声呵斥的士兵。

关卡过检尤其缓慢,前头队伍一点点挪动,身边的婢女一直低声同她说话,指引着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坐在车里,恍如心生双翼,跟风一道钻出那小小的、明亮的关门。

等了许久许久,马车停下又走动,走动又停下,从长安来,走走停停她已走了三千里路啊,走到那小小的关门时,多年的心愿总算触手可及了。

春天微微低着头,直视着马车上一片破旧的踏板,马儿扬着尾巴驱赶着身上蚊虫,守城士兵慢条斯理问话,几个人,从哪儿来,去哪里,多少货物,一一都对的上号,手一挥,让驼队过了关。

马车继续向前滚动,塞北的风从关口灌进来,鼻子满是风和尘的气味,她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只见眼前夕阳如血,浩淼的,无边的,绵延的漠北像画卷一样在她眼前展开。

刚上路之际,她处处惊惶如惊弓之鸟,但一路咬牙含泪走下去,竟让她九死一生走到了河西,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走的如此远。

马车后有脚步声,男人大步迈过来,突然一只大手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顺势一拉,从马车上拽到地上,她正沉浸在无边的幻想里,冷不丁的被这么一夺,尖叫一声,天旋地转的落在平地上。

她心紧张的都快跳出来,酸甜苦辣被男人一拽,顿时不知什么情绪,站稳一看,拉着她的青年男子一身灰衣,血色夕阳照在他侧脸上,衬的他眉目如墨,眼瞳如曜。

这人她是认识的。

第26章 方盘城

春天看到男人的瞬间有些呆愣, 彼此离的太近,她第一次看清李渭有双深邃又沉静的眼,她能看清他眼瞳中的自己, 一脸且惊且喜且莫名,又惊又吓的无措表情。

“我在此地等你好几日。”李渭松开她的胳膊, 脸色终于松泛, 抱手而立, 嗓音有一丝收敛的愠怒,“你若是再不来,我当你又在半路出事了。”

李渭晚了五六日出门, 哪有空晌一路搜找, 掐算下时间,料想春天人生地不熟,没那么快能出玉门, 索性策马直奔、日夜不停的赶到玉门关,企图赶在她出关前拦下她, 哪知好几日也不见她的踪影, 想要沿路去找,又怕中途擦身而过, 正等得按捺不住的时候,偏偏瞧见了。

“大爷。”她仰着头, 心中五味陈杂,“大爷, 你怎么来了...”

城门处一个身形枯瘦、满脸沧桑的兵将走来, 喊了声:“是她么?”

李渭转身,朝他颔首点头,指着已被士兵围住的驼队道:“那边...就莫太声张。”

“我晓得, 等盘查完了,打罚一顿就是。” 这是看守玉门关隘的火长严颂,他眯着细长双眼上下打量春天:“这是小春都尉的闺女?”

“是。”李渭苦笑。

“嘿...可是让你一番好找。”严颂摇摇头,冲她道,“侄女儿,你这又是何苦呢,小春都尉都死了七八年啦,我也快忘记他的模样...”

这个人...这个人认识她爹爹。

“大爷,你认识我爹爹?”她睁大眼盯着他。

城门有人喊话,严颂回头一看,把话憋回,拍拍李渭肩膀:“你先带她回方盘城,你嫂子在家等着呢,明早我再回去。”

李渭点头,对着满脸怔忪的春天轻叹一口气:“回去吧。”

驼队商人连人带货被士兵押走,春天一时沮丧万分,她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将父亲的骨骸带回家中,明明已经走出来了,站在这塞外的土地上,终究要回去,回到哪里去?

她不肯走,步子钉在原地,声音又急又哽,在李渭背后冲他喊:“大爷...我不想回去呀。”

李渭吓她:“再不走,等守城镇将出来巡查拿你问话,没有路引私自出关,不仅你要掉脑袋,带你出来的商人也要砍头,严大哥和我俱要治罪,你要不要回?”

她咬住唇,使劲踱了踱脚,跟在他身后,城墙下有个小角门,士兵把门打开,李渭带着她进去,走过昏暗的通道,追雷看见主人出现,蹄声踏踏跑过来。

春天骑上追雷,李渭牵着马缰走在前,夕阳半落,天色灰蓝,苍鹰展开羽翼在其中翱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春天面无表情,神情委顿的晃在马上。

他慢声道:“你爹爹大概战死在曳咥河附近,那一带如今是突厥人游牧之所,离甘露川尤有八百里,你要怎么过去?再者,边境形势进展,进来两边摩擦不断,或早或晚,朝廷要跟突厥打仗了,你这样出去就是去送死,知道吗?”

她委顿:“知道,多谢大爷提点。”

两人一路无言,李渭牵着马往方盘城走去,夕阳已被大地吞噬,夕光微弱,冷风渐起,天上苍鹰的清啸声和马蹄声相随,李渭再看她,却见微弱暮光下,春天偷偷捏着衣袖在搵泪,她穿着身窄袖青衫裙,梳着婢女常见的双丫鬟,哭的悄无声息,像哪家受了委屈默默忍气吞声的小俏娘。湿漉漉的脸被泪水冲出一道道白皙泪痕,把先前抹的黄粉都冲去了,他才惊觉她生的这样白,暮色里脸庞泛出羊脂白玉一样的光泽——这应该是养在锦绣春闺、帷帐深处的娇女,如何出现在这黄沙狂风,四野荒漠的边塞之地。

男人见到女人流泪,十有八九是心软的,他琢磨着让她止住哭泣的法子,样样都不合身份,前头沙棘丛里窜出一只灰色的野兔,他沉吟片刻道:“这个时候兔子抱窝,长的最是可爱,你喜不喜欢兔子,我给你逮一只玩?”

二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和十五岁的少女之间,隔的太远,差的太多,大概也没什么能讲的上话的地方,春天收住眼泪,好一阵才闷声回道:“大爷是特意出来寻我的么?”

“是。”

“大爷是好人,怕我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吸吸鼻子,“这回我不领大爷的情,大爷不该来的。”

李渭苦笑——他偏偏来了。为什么要来,大概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太过诧异,怕她再一次死在路上。老实说,他没见过这么小的女孩儿在垂死时候,还能有力气咬一口救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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